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童年時，這里是(shi)個十字(zi)路口(kou)，每日放學回家(jia)，公交車(che)(che)都會經過路口(kou)的(de)車(che)(che)站(zhan)。車(che)(che)站(zhan)后面是(shi)花崗巖砌成的(de)矮墻，還(huan)有(you)一(yi)排竹子(zi)，隱隱約約遮(zhe)擋(dang)著(zhu)一(yi)個院(yuan)子(zi)，窺不(bu)見真(zhen)容(rong)。
院子的門口(kou)，其實(shi)在(zai)路(lu)口(kou)拐彎(wan)處的山腳下，童(tong)年(nian)時(shi)(shi)屢(lv)屢(lv)走過，卻未留(liu)意——想來(lai)，怕是青島這樣精致(zhi)的院落太多，年(nian)幼時(shi)(shi)便習(xi)以為(wei)常的緣故。
這是魚山路(lu)36號，斜對面便是梁(liang)實秋故居，向上走幾(ji)十米便是舊(jiu)時(shi)的(de)國立青島大學，如今(jin)，這里是中國海(hai)洋大學校(xiao)址所在地。院子門口掛著三個牌子，依(yi)次是“童第周故居”、“馮沅君與(yu)陸侃如故居”和“束星北故居”，還有簡單的(de)介紹。
當年的(de)中學課(ke)本里，便有關于童(tong)第周的(de)課(ke)文(wen)，這是我國較出名的(de)生(sheng)物學家之一；束(shu)星北是物理學家，是國內較早(zao)研究量子力學、相對論的(de)學者之一。
兩位科學界(jie)名(ming)宿倒并非我(wo)此次尋訪的對象，我(wo)的“目標”是一對學界(jie)伉儷——馮沅君(jun)與陸侃如，二位都是古(gu)文學研(yan)究專家(jia)。
看到(dao)這兩個名字，我(wo)便忍不住憶起大(da)學時光。那酷熱的下午，一線線陽(yang)光穿過窗簾(lian)的縫隙射(she)入圖書館，伴著一聲聲蟬(chan)鳴，逃課(ke)的我(wo)坐(zuo)在地上，倚著書架看書。
彼時草草讀過的(de)《中國詩史》，便是馮沅君(jun)與陸侃(kan)如所(suo)著，只是，當時卻(que)不知道這對(dui)(dui)夫妻(qi)曾(ceng)在繁(fan)花似(si)錦的(de)青島安居多年(nian)。這對(dui)(dui)伉儷(li)都曾(ceng)擔任(ren)過山東大學副校(xiao)長，一起(qi)致力于文學研(yan)究，攜手幾十年(nian)，堪稱(cheng)佳話。
馮(feng)(feng)沅(yuan)君(jun)是(shi)昔(xi)時的(de)“中國(guo)五大女作家”之一，另外四位是(shi)蘇雪林、冰(bing)心、丁玲和凌叔華。與其他四人不(bu)同(tong)，馮(feng)(feng)沅(yuan)君(jun)一生用于文(wen)學(xue)創作的(de)時間極少，在1930年(nian)開始便潛(qian)心文(wen)學(xue)研(yan)究，淡(dan)泊終老。這也(ye)便是(shi)為何馮(feng)(feng)沅(yuan)君(jun)少時成名，卻(que)并不(bu)為人所熟知的(de)原因。1949年(nian)后(hou)，馮(feng)(feng)沅(yuan)君(jun)曾擔任山東(dong)省婦聯(lian)副主席(xi)、山東(dong)大學(xue)副校長，也(ye)是(shi)1949年(nian)后(hou)中國(guo)第(di)一位女一級教授。
但(dan)在1922年到1929年間，馮(feng)(feng)沅君(jun)的“才女”之名滿(man)天(tian)下，文壇舊事中(zhong)總少不得(de)她的典故。較讓人廣為提及的是(shi)“一(yi)門三兄妹(mei)(mei)”——馮(feng)(feng)沅君(jun)的二哥便(bian)是(shi)哲學(xue)家(jia)馮(feng)(feng)友(you)蘭，三哥是(shi)地質學(xue)家(jia)馮(feng)(feng)景蘭，兄妹(mei)(mei)三人當(dang)年相(xiang)(xiang)繼(ji)考入北大，又(you)相(xiang)(xiang)繼(ji)成為一(yi)級教授(shou)，為教育(yu)界罕見。
她的(de)一(yi)生(sheng)，便是一(yi)道涓(juan)涓(juan)細流(liu)，寫女性掙脫舊(jiu)禮教束縛的(de)情(qing)事，潛心于文學史的(de)蛛絲馬跡(ji)，在1974年去(qu)世前，她留(liu)(liu)下遺囑(zhu)，說“我(wo)一(yi)介寒儒(ru)，連(lian)個后(hou)(hou)嗣(si)亦無，能為國(guo)家民族留(liu)(liu)點什么？我(wo)想個人(ren)艱(jian)窘一(yi)點，存幾(ji)個錢，身(shen)后(hou)(hou)讓國(guo)家做學術獎金，獎掖后(hou)(hou)人(ren)吧！”
馮(feng)沅君(jun)文學獎，便從此而來，隨之一同捐獻的，是她與陸侃(kan)如一生的數萬冊藏(zang)書。
如今這院子，僅僅靠一(yi)排竹子，便(bian)似遮住了道(dao)路上的喧囂(xiao)，清靜自得。五棟小樓(lou)(lou)比鄰(lin)而立，各不相同，門口的五號(hao)樓(lou)(lou)便(bian)是馮沅君伉儷昔時(shi)的住所。
時值正午，依稀聞得(de)到飯菜香味，這距(ju)離海邊(bian)百余米(mi)的(de)院(yuan)落里(li)(li)，不復當年的(de)學(xue)術(shu)氣息，與青(qing)島的(de)眾(zhong)多(duo)名(ming)人(ren)故居一般，成(cheng)了(le)普通民居。令人(ren)欣慰(wei)的(de)是，這幾棟(dong)小樓(lou)保存極好(hao)，清靜的(de)小院(yuan)里(li)(li)還栽滿(man)了(le)花(hua)木，那散落一地的(de)櫻(ying)花(hua)花(hua)瓣絕美。我最愛靠(kao)里(li)(li)的(de)那棟(dong)，閣樓(lou)外的(de)三角(jiao)墻面墻面有赭紅(hong)色(se)的(de)裝飾線(xian)條、土(tu)黃色(se)的(de)天然(ran)毛(mao)石，搭配著米(mi)黃色(se)的(de)墻面，十分(fen)精(jing)致。
一只極(ji)肥的(de)貓趴在(zai)院子(zi)中間(jian)曬(shai)著太(tai)陽(yang)，不(bu)遠處是一輛如今極(ji)少見的(de)三輪摩托車，卻(que)漆成了紅色，頗顯(xian)怪異。因為天氣好的(de)緣故，幾(ji)乎家家都(dou)在(zai)曬(shai)被子(zi)，院里(li)還有兩棵(ke)年(nian)頭頗久的(de)法國梧桐，樹(shu)下生著鵝黃色的(de)小花(hua)。
馮沅君與陸侃如便是在(zai)這院落內(nei)，一(yi)起(qi)(qi)任教、一(yi)起(qi)(qi)研究，恬靜淡泊。
其實，少女時代的(de)(de)馮沅君(jun)，也曾激(ji)進。她(ta)的(de)(de)三(san)本短篇集，第一本名叫《卷(juan)箷(shi)》，寫(xie)于在(zai)北大求學(xue)(xue)期間，由(you)魯迅親自(zi)編輯(ji)并辦理出(chu)版，魯迅說(shuo)“卷(juan)箷(shi)是一種小(xiao)草(cao)，拔(ba)了心也不死(si)”，基(ji)調亦是明(ming)朗(lang)的(de)(de)；而第二本叫做《春(chun)痕》，頗(po)覺(jue)沉(chen)郁(yu)；第三(san)本叫《劫(jie)灰》，是其文學(xue)(xue)生(sheng)涯(ya)的(de)(de)終結。其小(xiao)說(shuo)主題多集中于抨(peng)擊封建包(bao)辦婚(hun)姻、提倡自(zi)由(you)戀愛，有濃郁(yu)的(de)(de)五四氣息。她(ta)曾在(zai)《卷(juan)箷(shi)》里收錄的(de)(de)《隔絕》中寫(xie)道：“我(wo)(wo)(wo)們的(de)(de)愛情是絕對(dui)的(de)(de)、無限的(de)(de)，萬一我(wo)(wo)(wo)們不能(neng)抵抗外來的(de)(de)阻力時，我(wo)(wo)(wo)們就(jiu)同去(qu)看海去(qu)”，她(ta)也曾寫(xie)道：“身命可以(yi)犧牲，意志(zhi)自(zi)由(you)不可犧牲，不得自(zi)由(you)我(wo)(wo)(wo)寧死(si)。”
那叛逆(ni)與決絕，在(zai)書中隨處可(ke)(ke)見，“我(wo)們(men)相抱著向里面另尋實現絕對的(de)(de)愛的(de)(de)世界(jie)的(de)(de)行(xing)為(wei)是怎樣悲(bei)壯神圣，我(wo)不(bu)怕(pa)，一點也(ye)不(bu)怕(pa)！人生(sheng)原(yuan)是要自由的(de)(de)，原(yuan)是要藝術化(hua)的(de)(de)，天下較光榮的(de)(de)事，還有過于殉愛的(de)(de)使(shi)命嗎？總而(er)言之，無論別人怎樣說(shuo)長道短，我(wo)總不(bu)以為(wei)我(wo)們(men)的(de)(de)行(xing)為(wei)是荒謬的(de)(de)。退一步說(shuo)，縱然(ran)我(wo)們(men)這行(xing)為(wei)太浪漫(man)了，那也(ye)是不(bu)良的(de)(de)婚(hun)姻制(zhi)度的(de)(de)結果，我(wo)們(men)頭(tou)可(ke)(ke)斷，不(bu)可(ke)(ke)負也(ye)不(bu)敢(gan)負這樣的(de)(de)責任。”
而(er)從《卷箷》到(dao)《春(chun)痕》，再到(dao)《劫灰》，三部(bu)集子的名字(zi)則似一(yi)個女性的青春(chun)與成(cheng)長，由(you)激昂到(dao)萌動，逐至黯淡。
我曾讀過(guo)的，是(shi)中(zhong)間(jian)的《春痕(hen)》，收在一(yi)本現代文學(xue)的集子(zi)里(li)。之(zhi)所以記得(de)，是(shi)因為(wei)那是(shi)五十(shi)封信，為(wei)一(yi)女子(zi)寄給(gei)情人的，從求愛到定情，每封信里(li)講二三事，淡得(de)只留痕(hen)跡(ji)，那痕(hen)跡(ji)，卻是(shi)堅定的。
陸(lu)侃如(ru)于(yu)1922年(nian)考(kao)入北大(da)，大(da)一(yi)那年(nian)出版《屈原(yuan)》一(yi)書(shu)，馮(feng)沅(yuan)(yuan)君是(shi)他(ta)的(de)同班同學(xue)。1929年(nian)，二人(ren)(ren)(ren)在上(shang)海(hai)成婚(hun)，值得一(yi)提的(de)是(shi)，馮(feng)沅(yuan)(yuan)君幼時曾有(you)婚(hun)約，1923年(nian)，她堅決要求解除(chu)婚(hun)約，上(shang)演了(le)她小(xiao)說(shuo)中(zhong)的(de)一(yi)幕。她與陸(lu)侃如(ru)相伴數(shu)十年(nian)的(de)婚(hun)姻還是(shi)一(yi)場(chang)姐弟戀，她比陸(lu)侃如(ru)大(da)三歲。1931年(nian)，二人(ren)(ren)(ren)合著六十萬字(zi)(zi)的(de)《中(zhong)國(guo)(guo)(guo)詩(shi)史(shi)(shi)(shi)》，有(you)人(ren)(ren)(ren)說(shuo)，這(zhe)是(shi)“繼王國(guo)(guo)(guo)維(wei)先生的(de)《宋元戲(xi)曲(qu)史(shi)(shi)(shi)》、魯迅先生的(de)《中(zhong)國(guo)(guo)(guo)小(xiao)說(shuo)史(shi)(shi)(shi)略》之后的(de)又一(yi)部(bu)具有(you)開拓意(yi)義的(de)中(zhong)國(guo)(guo)(guo)古典文(wen)學(xue)專著”。次(ci)年(nian)，他(ta)們(men)(men)又合著《中(zhong)國(guo)(guo)(guo)文(wen)學(xue)史(shi)(shi)(shi)簡(jian)編(bian)》，此書(shu)被譯成多種文(wen)字(zi)(zi)。同年(nian)夏天，二人(ren)(ren)(ren)一(yi)起赴法，就(jiu)讀于(yu)巴黎大(da)學(xue)研究院，1935年(nian)雙雙獲(huo)得文(wen)學(xue)博士學(xue)位。1947年(nian)，他(ta)們(men)(men)一(yi)起來到國(guo)(guo)(guo)立山(shan)東(dong)大(da)學(xue)任(ren)教，居住于(yu)魚山(shan)路36號，馮(feng)沅(yuan)(yuan)君在這(zhe)里創作了(le)《古劇(ju)說(shuo)匯》、《古元劇(ju)雜考(kao)三則》等，其中(zhong)《古劇(ju)說(shuo)匯》與日(ri)本人(ren)(ren)(ren)青(qing)木正(zheng)兒的(de)《中(zhong)國(guo)(guo)(guo)近世戲(xi)曲(qu)史(shi)(shi)(shi)》、王國(guo)(guo)(guo)維(wei)的(de)《宋元戲(xi)曲(qu)史(shi)(shi)(shi)》并稱(cheng)，閃(shan)耀于(yu)戲(xi)曲(qu)史(shi)(shi)(shi)。而陸(lu)侃如(ru)則編(bian)寫了(le)《中(zhong)國(guo)(guo)(guo)文(wen)學(xue)理論(lun)簡(jian)史(shi)(shi)(shi)》，那期間他(ta)的(de)學(xue)術論(lun)文(wen)，總在文(wen)末(mo)署上(shang)“寫于(yu)青(qing)島魚山(shan)別墅(shu)”幾字(zi)(zi)。
他們在這里居住(zhu)了11年，直(zhi)至1958年，山東大(da)學遷往濟南(nan)，他們也跟赴濟南(nan)。
可悲的是(shi)，作為(wei)知(zhi)識分子，他們晚景凄涼(liang)。一(yi)輪又一(yi)輪的政治運(yun)動，使他們無(wu)法再安于書齋。1957年，二人雙雙被(bei)打(da)成右派，1958年又遭“拔白旗”，馮沅(yuan)君更(geng)是(shi)拖著小腳每日去千佛山砸礦石(shi)。至文革時，陸侃如(ru)成了“死老(lao)虎”，馮沅(yuan)君成了“反動學術權威”，屢(lv)屢(lv)遭批斗(dou)，唯一(yi)工(gong)作是(shi)掃學校的走廊和廁所。
聯想他們此前的行為，這境(jing)遇就更顯悲慘——早在(zai)五十年代初，他們就將所有積蓄共(gong)計兩萬元(yuan)捐獻，在(zai)當時(shi)可算(suan)巨款。可一片赤誠，卻終不堪風(feng)雨(yu)。
我也曾讀過他們(men)1949年(nian)后的(de)著(zhu)(zhu)作——相(xiang)比(bi)三四十年(nian)代(dai)的(de)高產高質，他們(men)在(zai)(zai)1949年(nian)后的(de)著(zhu)(zhu)作無(wu)論質與量，都大大下(xia)滑，還帶著(zhu)(zhu)明顯的(de)時代(dai)烙印，比(bi)如“順應(ying)潮流”，在(zai)(zai)每個章節的(de)結尾都大量引用毛(mao)(mao)澤東的(de)話，以(yi)證明中國文藝按毛(mao)(mao)澤東思想(xiang)發展前(qian)進。
1974年(nian)，馮沅君(jun)去(qu)世，時年(nian)75歲，三年(nian)后，陸侃如去(qu)世，時年(nian)也是75歲。
